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修羅場(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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修羅場(中)

雙橋派出所。

雜亂的辦公桌堆滿了文件,一陣陣晚風從窗戶吹進來,吹得錦旗不斷飄動。

“我想,這個人應該不是第一次了。”許明月壓抑著狂跳的心臟,冷靜闡述了整個過程的情況,生怕錯過一個細節,“這條胡同經常有學生路過,希望以後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事了。”

“另外,兩個孩子還小,可以不記錄她們的信息嗎?”

這時,一位好心的女警遞過來一杯水,她的心情才漸漸平覆。

剛才,她一個人撿回了手機,正打算離開的時候,那個男人突然又沖了出來,一下子把她拖到了無人的角落裏。幸好,她拼命叫喊,終於驚動了不遠處的路人。幾個路人合力制服了男人,扭送到了派出所。

本以為事情到了報案這一步就結束了,沒想到,竟然只是開始。

“誰這麽不要臉冤枉我老公!”

門外沖進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,她仰著脖子,十足的攻擊姿態,身後,還跟著一大群親戚朋友。

“這位大姐,你安靜一點,有事慢慢說。”女警攔住了她,不料,女人沒有理會,抓起桌上的水杯就砸了過去。

“我老公不可能做那種事,他是退休的人民教師,你們這是汙蔑!”

“這麽多人都看見了,哪裏來的汙蔑!”女警有些不忿。

女人一把扯起蹲在地上的男人,見他臉上有傷,瞬間憤怒了,“你們還敢打人?”

“那條路又沒有監控,你們說是就是啊,保不齊就是故意陷害。”

料定小女孩是軟肋,女人直接沖了過去,一把抓住思雨就開始拉扯,“十幾歲的孩子最會撒謊了,裝什麽裝啊。”

小孩子哪裏見過這個架勢?

思雨又氣又委屈,眼中噙著淚水,使勁想推開女人。

見狀,許明月連忙將她們護在身後,這時,一大群親戚瞬間圍了過來,以男人身上的傷為借口,要反過來報案,場面瞬間陷入混亂。

不少人舉起手機,叫喊著要拍下誹謗的證據,耳邊都是嘈雜的叫罵聲,許明月的心砰砰直跳,這時,有人擋在了她的身前,替她披上了外套,擋住了女人的攻擊。

她擡眼望去,眼前的人不是別人,正是周應淮。

“不要擔心,沒事了。”周應淮從未見過這麽狼狽的她,眼中有難以掩飾的驚慌。

周應淮轉過身,高聲對這群人喊道,“你們在派出所這麽張揚,是鐵了心和他一起進監獄嗎?”

“當我好糊弄呢。”女人十分不屑,“她人又沒事,告不了強奸。說不定我反過來告你人身傷害。”

“你們這一圈人認識的,上了法庭也不能作證,非要折騰這一趟,我是不嫌丟人,兩個小姑娘怕不怕啊。”

女人料定了她們臉皮薄,害怕把事情鬧大,才這麽張狂。

“放心,我們一定告到底。”周應淮提高了聲調,態度嚴肅,“糾正一下,不是強奸罪,是強制猥褻罪,刑法第二百三十七條,以暴力、脅迫或者其他方法強制猥褻他人或者侮辱婦女的,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。這個罪名和受害者是否被侵犯無關,只要發生了以上行為,就要接受懲罰。”

“在法律上,認識的人作證最多證言效力弱一些,並不影響作證的資格。”

“倒是你們,今天在這裏一鬧,恐怕所有人都跑不了。”

這些話,是說給同行壯膽的那些人,果然,那些原本叫喊的親戚朋友瞬間安靜了,意志力開始動搖。

“不同於強奸罪,男子與婦女都可以成為強制猥褻、侮辱罪的教唆犯、幫助犯、間接正犯、共同正犯與直接正犯。”

周應淮用目光掃視了一圈,眾人面面相覷,都悄悄後退了兩步,生怕把自己卷進去。

“你手上的視頻就是證據,刪掉也沒關系,這裏有監控。”

他一字一句鏗鏘有力,眼神一直盯著對面的女人,以一種平靜的強大壓倒了她的氣勢。女人此刻全然沒了剛才的囂張。

見她的反應,周應淮判斷她早就知道老公的不良嗜好,只是為了某些原因,沒有選擇揭發而已。

這時,律師和宋佳怡一齊趕到了現場,見到電視臺的攝影機,眾人連忙都低下了頭。

“專業的律師來了,我們法庭見。”周應淮不願再看這些人一眼,牽起許明月的手,離開了派出所。

喝了半杯熱氣騰騰的牛奶,許明月的身體漸漸暖了起來,剛才,她一直渾身發冷,擔心兩個孩子出什麽事。在她擔心別人的同時,有人亦擔心著她。

離開派出所後,周應淮的目光就緊緊鎖定在許明月的身上,生怕再發生什麽意外,直到這一刻,見到她的神色恢覆了正常,懸著的心才終於安穩了下來。

還好,她沒有事。

下一秒,剛平覆的心情又泛起一陣陣的憤怒,厭惡那個讓她無端卷入這一切的人。

“真的要上法庭這麽麻煩嗎?”許明月仍心有餘悸,“我是不是不應該打他,本來我們占理的。”

“打就打了,本來就不是你的錯。”周應淮回答得很幹脆,沒有一點猶豫,“我可以處理,你放心。”

這話聽起來讓人莫名的安心,許明月一向以姐姐自居,沒想到,今天被弟弟保護了,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受,她輕聲道,“謝謝你……周應淮。”

這一次,她沒有用小淮這個姐弟間的稱呼,而是下意識叫了他的全名。見牛奶有些涼了,周應淮又幫她點了一杯。

這時,思雨的啜泣聲吸引了兩人的註意。

宋佳怡用紙巾擦掉了她臉上的淚痕,耐心問道,“要不要幫你打電話給家裏人,過來接你?”

“不要。”沒等好友開口,小侄女就搶先回答了。

她的態度如此反常,在場的幾個大人立刻察覺到了不對。

聞言,楊思雨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,不斷掉落,她哭著解釋道,“我是運動員啊,我在隊裏可以贏過所有的男孩,剛才我應該保護你們的,可是……我居然害怕了。”

“奶奶一直嫌棄我是個女孩,直到我之前贏了比賽,她們才覺得我不是一無是處,結果到最後,我還是沒用。”

小侄女的父母早早就離婚了,雖然她一直沒有提過,可是,孩子的世界總是更加敏感。所以,她理解楊思雨和家裏的隔閡,才開口阻止了宋佳怡。

餐廳裏瞬間安靜了。

每一個聽到這番話的人,都暗暗心疼。

家庭的原因,讓思雨格外要強,但,同樣因為這個原因,當遇見問題的時候,她總是下意識陷入自我懷疑。

周應淮蹲下身,遞給了她一張紙巾,語氣十分溫柔,“不是性別的問題,你沒有錯。”

“是未成年人和成年人的經驗不同。”

“在法律上,平等有兩層含義,同等情況下同等對待,不同情況差別對待。那些人明顯在社會上混久了,你害怕是正常的。”

“這裏有好幾個大人能夠解決問題,不需要你有用。”

“你可以放心去依靠別人,因為這是你們成年前的特權。”

楊思雨的眼淚依舊止不住,她用力點了點頭,“嗯,我知道了。”

周應淮總是那麽溫柔,有一種平靜而安定的力量。

許明月想起了不久前,宋佳怡的民生欄目采訪了被家暴的殘疾人,由於無法像常人一樣工作賺錢,身邊的人都勸她,打得又不重,還有個孩子,能不離就不離。

只有周應淮,在對方來做法律咨詢時,果斷給出了離婚的建議。

雖然認為離婚是對的選擇,不過,許明月還是問出了她的疑惑,“你這麽確定,就不怕擔上責任嗎?”

“婚姻到最後全憑良心,有太多說不清的糾葛,人在這種情況下,很難不失去理智或者受情感的裹挾,因此,需要律師這樣的局外人,用絕對的理性爭取最大的權益,即使要撕毀親情和愛情。”

“這是對當事人最好的保護。”周應淮收起卷宗,用平常的語氣回答道。

兩個瞬間交映在一起,許明月突然感覺他才是月亮,在黑暗中發出柔和的光,既溫柔又開闊,照亮了那些需要方向的人。

總讓人覺得那麽安心。

到了家門口後,小侄女十分有眼色,先一步進了家門。

抓住這個時機,許明月問出了困擾她一整天的問題,“你今天生氣了?”

本來是打算投桃報李,結果送的禮物不合對方心意,那必然是自己的原因,所以,她的態度十分誠懇,“是因為不想和他們同款嗎?撞衫確實尷尬,是我的問題,我跟你道歉。”

“那塊布料實在太大了,只做一件襯衫太浪費了。”

“那為什麽一定是襯衫,不可以順便幫自己做一條連衣裙嗎?”周應淮反問道,“姨姥姥邀請你去做主持人,難道就不需要一條有年代感的裙子?”

“我之所以選擇做襯衫,就是因為那個顏色不太適合做裙子。”許明月認真解釋了一番,“你可不要質疑我的專業。”

“算了。”周應淮輕輕搖了搖頭,眼神中有一抹若有似無的溫柔,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,“周末,姨姥姥在建設公園辦派對。”

“我知道啊。”

“不要和沈岐一起去,和我去吧。”

“有……什麽差別嗎?”

“有差別。”

“好,那我和你一起去。”

這一刻,兩人都沒有弄清楚各自的心意,分不清說這些話有沒有越過友誼的線,但都選擇了順從當下的心意,他們沒想過進入暧昧,暧昧卻悄然發生了。

關於他為什麽生氣這道題,許明月努力思考了,可惜,答案還是錯的。

不過,周應淮覺得算了,可以偶爾原諒她一次。

因為,他的敏感易怒,連自己都沒有想清楚真正的原因,只是覺得她總是莫名其妙點燃自己的怒火。

比如沒有兌現關於獨一無二的承諾,比如已經說了不再喜歡沈岐又答應和他一起去派對。再比如,他回覆了沒有,她就真的相信了,然後,就不知所蹤了。此時,他還不知道那莫名其妙的占有欲,是出於喜歡,他只是覺得,許明月這個擁有獨特思考方式的女人,總是可以終結他的理智。

但,自己又忍不住想和她較量一番,是因為她的上線和下線,都突破了自己的想象嗎?

自從中午不歡而散以後,他一直盯著許明月的動向,想知道她究竟意識到衣服的錯誤沒有,然後,就發現她光速下了班,發了和別人吃燒烤的朋友圈,照片裏的她滿嘴油光,絲毫不見反思的樣子。

他氣得放下了手機,打算去新玉米工廠開個會,順路接上正骨完的陳易安,沒想到,卻聽到他說好像見到許明月進了對面的派出所,周應淮來不及細想,就直接沖了過去,這就是他之所以“剛好”出現在那裏的原因。

建設公園已經有幾十年的歷史了,早晚都有不少人來散步,湖水平靜無波,道路兩旁楊柳依依。

中心廣場處,一群老年人正圍在一起跳舞,他們都穿著年代感十足的服裝,覆古白襯衫、粗布連衣裙、還有標志性的麻花辮。

許明月不負重任,把老爺爺老奶奶們哄得十分高興。

“姨姥姥,還是你會玩,這可比黃昏戀有意思多了。”

“活到我這個年紀,愛情啊,就太渺小了。不過,你還年輕,要和那些讓你心動的人和事待在一起。”

許明月在心裏暗暗吐槽,老的姨姥姥,少的小侄女,輪番教她做人的道理,我要是找的到心動,還會從北京狼狽而歸嗎?

為了派對的節目,老爺爺老奶奶們開始了第一次排練,跳舞的腳步都不是很熟悉。

而另一邊的人群中,老舅正在瀟灑跳舞,跳著他那個年代的迪斯科,大墨鏡喇叭褲,小短腿哢哢蹦。

兩個年代的人,都在懷念青春的歲月。

就在這時,許明月一擡頭,見到了迎面走來的周應淮。他穿著那件白襯衫,身姿挺拔,頗有那個年代的進步青年氣質了。

“聽思雨說,那條路已經安上了監控,是你幫的忙?”

“這沒什麽,剛好新玉米工廠需要做點好事,提升一下企業形象。”

“宋佳怡還專門做了一期節目,現在好多家長自發組了團,無論是誰家的孩子,都幫忙送到家。”

短暫的沈默過後,周應淮率先將話題引到了正題上,“來都來了,要不要去跳個舞?”

“好啊。”

音樂開始的時候,許明月將手搭在了他的肩上,周應淮的手則放到了她的腰上,這麽近的距離,讓兩人都有些不好意思。

“原來姨姥姥不是被詐騙,也不是黃昏戀。”許明月試圖用說話緩解尷尬,“她說懷念在工廠上班、下班跳舞的日子,那個年代的人,生活確實更有激情。”

“嗯。”周應淮覺得同時而來的信息有些多,大腦一時間處理不過來,他的手扶在她的腰間,真實的觸感擾亂了思緒,這樣的情況下,還要穩住腳下的步伐,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了。

而見他如此敷衍,許明月不再說話,明明是他非要拉自己跳舞,現在又一聲不吭。

手風琴的聲音格外動人,她的註意力被不遠處的老年伴奏團吸引了。

“這是……友誼地久天長?”許明月很少聽手風琴,不禁產生了興趣。

可惜,隨著群舞的結束,音樂也暫停了。

見她意猶未盡,周應淮轉過頭問道,“你想聽嗎?”

坐在涼亭的椅子上,他的懷裏抱著借來的手風琴,開始了彈奏。

手指在琴鍵之間游走,黃昏的殘陽照下來,原本的白襯衫蒙上了一層橙色的柔光,剎那間,似乎有種電影般的夢幻。

站在一旁的許明月穿著一條簡單素雅的粗布連衣裙,湖水寂靜,曲調悠揚,她眼珠不錯地盯著眼前的人,生怕錯過任何一個音符。

手風琴的音色單純而豐富,柔如冬日陽光,明亮溫暖,冷如冰面破裂,清脆薄亮。時而高亢激昂,像江水拍打著岸邊,時而委婉低沈,像徐徐的清風拂過翠綠竹林。

“這是什麽歌啊?”許明月悄悄問了一句,她一向世俗,對這種文藝的東西,從來一竅不通。

“是蘇聯名曲《烏拉爾的花楸樹》,又叫《山楂樹》,講的是工廠裏青年們的生活和愛情。”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奶奶微笑回答,似乎想起了年輕的歲月,“這首歌裏能聽到清澈的湖水、茂密的樹林、白色的山楂花,和整齊的工廠。”

有這麽神奇嗎?

又是湖水又是山楂花的,一首歌而已,又不是群英薈萃蘿蔔開會。許明月有些不相信,她學著老奶奶的樣子,閉上眼睛靜靜聽著樂曲。

琴聲經過公園裏的紀念雕像,飄過漁火點點的松花江,穿過布滿水稻的沃野平原,在寒冬臘月的炊煙中徘徊,在盛夏山頂的晨霧中飄揚。

最後,吹向了她的心底。

周應淮微微側著頭認真彈奏手風琴的樣子,如月光照在沈靜的江面上,叫人再也註意不到四周的一切喧鬧。

許明月不是詩人,也從未有過如此婉約派的體驗,她無法形容此刻的感受,只能由衷感慨一句,“這小子還真挺讓人稀罕。”

所以說,人生到底是什麽呢?

建設公園的湖邊,年過花甲的老人們跳著年輕時的舞步,昂頭挺胸精神飽滿,好像回到了在老廠區工廠奮戰的日子,那是東北的輝煌年代。

三江平原的沃野處,從象牙塔歸來的徐一恒精心培育著每一顆幼苗,等待它長出如珍珠般瑩白的米粒。

東平市唯一的小小溜冰場內,還不滿十八歲的楊思雨正為了國際比賽而拼命努力,她並不知道未來可以走到哪裏,只知道這一圈又一圈的循環,就是唯一的方向。

無論暮年與朝陽,都懷著同樣的心境。

在這裏生活,真的好幸福,是那種具體的幸福。

許明月想到了很多事,黏糊糊的燉豆角,偷偷塞小金庫的父母,好像還有點發展的工作,不靠譜老舅帶來的歡樂,以及,眼前的這個好朋友。

和他相處在一起,總有種整個人安靜下來的感覺,夏天如果只是夏天,就太過炎熱,可夏天有了風,就是剛剛好的愜意。

周應淮,就是夏天的風。

自山海而來,途徑無數風景,到達了我的夏天,吹來了山的清新和海的冰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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